在章丘和邹平两地之间,有一片连绵数十里的山叫长白山。群山西侧,有一座小村庄,它背靠大山,面朝平原,那是生我养我的故乡。山,虽然高耸却并不峻峭,像山东人似的稳重厚实。因为山上有座明代建成的“石龙庵”,山名就随庵称呼。这座轮廓端正,山体匀称的大山,使得山东半岛上东西方向的铁路和公路绕行,南边的胶济铁路、北边的济青高速都在十几公里之外。我的村庄远离喧闹,像化外田园,与世无争。 不知道是哪位设计师,抬手在地图上轻轻地一划,就确定了济青高铁的走向,它要贴着我的村庄穿山而过。乡亲们打电话说,快回来看看吧,家乡变化可大了,一群群的高铁工人,到村里租房子,隧道要施工了。 去年深秋时节,蓝天明净无云,我一家三代回到故乡。梯田的庄稼收割完了,那敦厚的山体更加清晰。阳光下,它不是黑色,不是褐色,这是大山生命孕育的色彩,是任何高明的画家都无法着色的。山坡上,黑郁郁的山岩,亲吻着温暖的阳光。这石龙庵山的石头都和别处不同,在别处采石,山壁上会留下刀劈斧凿的痕迹。我家乡的石头,不论大小,都是圆蛋子,只要掏空了石头周遭的砂岩,把石头拉走就是。小时候依在大人怀里,老问自己是从哪里来的?大人绘形绘色地说是从山上石头蛋子里找来的,于是我也想去找个这样的石头蛋子。三十年前,听说日本的商人有投资意向,消息传出,石材涨价,村民们争相挖山。他们把硕大的石头锯切开来,再磨光,则是黑如镜,声如磬,没有杂质的上等花岗石材。一些人采石致富了,却在山坡上留下了一个个吓人的石坑。 汽车往山腰开去。这是我最熟悉的山间小路了,路边是随意生长的蒺藜、酸枣,脚底是凌乱的石子。小路拐弯处,那棵高大的核桃树上,尚未摇落的秋叶向我们招手,它的躯干比当年更粗了。小时候,我曾在树下这块麦子地里,和伙伴们摔跤;夏天,路过树荫下,摘下草帽歇歇脚,随便在地头揪几根豆角,边吃边走;秋天,地堰上那红红的的酸枣,可有多年没尝过了……我只顾入迷地回忆,看一眼孙子,这小子正在撕一块巧克力,他才不管你酸枣的味道呢。 当年只能推着独轮车通过的崎岖小路,如今被大型机械碾压成大道,汽车径直开到施工的隧道口。一溜白底红字的大型标语牌上写着:“济青高铁青阳隧道”,人往跟前一站,字比人都高。山脚下,一条笔直的路基已经成型,再远处,高铁支柱每两个一组稳稳地站立着,又列队伸向远方。放眼望去,高铁沿线遍地招展的红旗,宛如给我的故乡披上了盛装。工地护栏下面,是几十米深的断面,一个巨大的圆桶从脚下的山体里伸出,那是用混凝土浇筑好的隧道出口。出口上方的通风管道,伸向隧道深处。不远处的两堆石料,像小山似的,颗粒大小分明,随行的乡邻说,这是从隧道里开凿出来的乱石,经过破碎分类,再回填到混凝土里。听工人介绍,隧道的总长度十几公里,为了加快施工进度,邹平方向的东出口也同时掘进,中间还增加了两处斜井工作面,工人轮换进洞,每班干四五个小时,日夜施工。 往前走不远,有块巨大的山岩。缩身岩下,太阳晒不着,下雨淋不着,小时候,跟着爷爷上山割草,下雨时就在这里避雨。爷爷说,咱这长白山出了好多名人。他指着北边的山坳说,那里叫黉堂岭,岭上有座醴泉寺,是宋朝的大学问家范仲淹少年读书的地方。西北边第二个庄叫房庄,它庄里出了个宰相叫房玄龄,辅佐唐太宗成就了贞观之治……长大后,我去过房庄,没有找到房玄龄宅第,只见到“名相故里”的牌坊耸立在相公庄镇的路口上。 虽然天下不乏治世能臣,但是自古以来,百姓哪里有几天好日子,且不说那个“人猿相揖别,只几个石头磨过”的“小儿时节”,到了元代,祖籍相公庄的著名政治家、文学家张养浩,心忧天下,发出“兴,百姓苦;亡,百姓苦”的仰天长叹。在他死后不久,天下大乱,山东大地饿殍千里。明朝开国后,敕令人丁东迁。我的祖先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,背井离乡来到山东落脚,开发出这片田园,这也是爷爷从他的爷爷那里听到的往事。爷爷说,他这辈子最苦的日子是闹鬼子那些年,前脚鬼子扫荡,后脚土匪进村,家家户户不得安生。有一次夜间来了土匪,大刀逼到他脖子上,家中仅有的粮食和衣物都被掠走了。只有八路军不欺负百姓,说话和气,常常从山那边过来打鬼子,但那时候都穿着便衣,百姓叫“便衣队”(游击队),看到游击队,老百姓有了指望。
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,我的祖先春种秋收,一代代地繁衍不息,过着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庄户日子。每一块梯田里,都有先辈们洒下的汗水和泪水,还有英雄们那不屈的热血,这才是我的家乡故事,是沉浸在我的血脉里的眷眷深情。早些年,我的父辈随着乡友进城谋生,后代如我也就成为“城里人”,其实大部分城里人的根都在乡下,扪心自问,心,也在乡下。可是,儿孙在我的出生地,所看到的是破败的故居,窄窄的胡同,他们无法理解我,为什么提起故乡就满眼泪花?因为故乡埋葬着疼爱我的那些先人,他们的养育之恩天高地厚;故乡的山,故乡的水,蕴含着长辈的期望;收藏着我难忘的童年……我的故乡情结,会伴随我的生命直到永远。真的是老来多愁善感,一踏上故乡土地,免不了动情。 从工地回到村里,在邻居家中,看到中堂两边镜框里他的彩照,背景是大山,身边是工地,笑得好开心。他说,这是高铁工人用手机照的。现在,高铁建设者们住进老乡家,也把电脑网络和智能手机都带进村子,让乡亲们开阔了眼界。驻村的中铁职工,每到夜幕降临,就来到村里小广场上,拉二胡,吹笛子,唱歌跳舞。闭塞的山村沸腾了,孩子们扔下饭碗就往广场跑,大妈大叔们关了电视,也来到广场上学舞,整个村庄沉浸在欢快之中,祖祖辈辈哪见过这样的好日子。 我的老街坊、喜欢书法与写作的张思惠先生,78岁了,还笔耕不辍,他写的散文《那悠扬的琴声》在区里的刊物上发表了,文章反映了高铁带来的山村巨变,还赞美了高铁职工的爱情故事。结尾那段,老人家忘情地唱起了《天路》:“清晨我站在高高的山岗,看那铁路修到我家乡……”我高兴地拍下这位山村作家的文章,握着他粗糙的大手说:“老哥,你要好好写下去,就写农民过上了好日子,你会越写越年轻的。” 儿子开着车,又从高铁路基旁穿过。啊!高铁,自从你出现在祖国大地上,我乘坐的次数多了去了。但是,从我村边钻山而过的济青高铁,还没有建成,我的心就和你连在一起了。青阳隧道啊,你快快打通吧,你让大山儿女们实现了千年的梦想,你不仅连接着济南和青岛,你还连接着远古和未来,想到这里,我的心醉了,醉了。 作者简介
韩庆祥,济南历下区作协会员。1945年4月生于章丘相公庄镇韩家庄;少小离家,去济南就学与工作。曾在济南机械局工作,退休后用读书写作愉悦晚年,诗文作品散见于各级报刊。 本文来源:掌上章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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