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从搬到城里,便与胡山相对,那么多年来却从未生厌,从春日的鹅黄黛绿到冬的苍山负雪,胡山若女子一般,总能被季节装点出几分不一样的妩媚来。闲了开窗,那满目青山就扑面而来,或邀我去看桃花三两枝,或邀我赏明月正当时,哪怕就是静默相对,我也知道,这山是我爱的,也是爱我的。
仿佛一夜之间,小城里蓊蓊郁郁的生出了数个公园,这边游廊临碧水,那边青山问斜阳,为素淡的日子凭空添了动人的色彩,而与我熟稔的胡山也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,胡山森林公园。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时,竟然心头一震,再看胡山,也就有几分端庄的样子了。

生活就是这样琐碎,与胡山近在咫尺,甚至一阵风吹来,我都能闻见山花的香味儿,听见树叶刷拉拉在风里的欢闹,却总没有时间去与他再亲昵一些,只能从身边那些个爱爬山的邻居们口中零零碎碎的听说,胡山上新修了平整的路,山顶上修葺了旧日的庙宇。越发的让我心里着急,生怕胡山这个故友在我猝不及防间改变了记忆中的模样。
年后闲暇,极适合登山,恰好又下了点儿小雪,为寂寞了许久的山带来几分生趣。手机里朋友传来了一帧一帧的照片,银装素裹的胡山,玉树琼枝的胡山,苍凉豪迈的胡山,都在唤着我心底里隐藏了许久的渴望。

都说春节的团聚是对乡愁最好的慰藉,而我是从未离开过家乡的人,所以,乡愁之于我不过是书本中略带怅惘的矫情。看着素日热闹的街道竟然少有车行,马路似乎也阔达了很多,更能容我速速前进,少了堵车的烦忧,心里更是快活,满脸忍俊不禁的笑容让身边的人都说我如同一个稚气的孩子。秀气的小东山,尚未开门迎客的白泉湿地公园,都被我们远远地抛在身后,穿过横沟村,我们就一头扑进了豪迈洒脱的胡山怀抱之中。
山路是新修建的,蜿蜒盘旋却也平整,路边不时看见还未铺设完整的路基石,打开车窗,雪花就轻盈盈的飞进来,带这些融融的水汽。春信已随飞雪至,立春之后的雪都是温柔的,把粗犷的大山变得温润起来。那些松柏挂了些棉花朵儿般的雪,比平常看上去圆胖,还有些憨憨厚厚的意思,让你忍不住想伸手去拍一拍摸一摸,这亘古沧桑的胡山,竟然在一场雪里焕发了青春。


青山如嶂,城市被隔离,眼前只有绵延不断的山路,身下的车一会儿冲上山麓,一忽儿落进幽谷,这一刻九十度转弯,下一秒五十度上坡。群山如海,车越发的如一艘小船,行在苍茫烟云之中。
抵达胡山中麓,突然就想起那个把胡山作书斋的中麓先生,也定然是在这样的冬日赏过雪的,或许孤单过,或许寂寥过,但也正是那份超脱的日子,给予了他山的风骨雪的皎洁。不,他如何是孤独的呢,有那踏雪而来的雪蓑道人,与他煮雪烹茶,参禅论道,“人对青山山对人,不知谁是主和宾。猛然谷里一声笛,唤出梅花陇外春。”这样的日子,无关天下苍生,无关庙堂高远,只有这一山二人便足已与天地同在,与霁月争辉,这种惬意,便是神仙也不换的吧。
把车停在山腰一平坦处,徒步登山。抬眼,山峰陡峭,飞雪满天,松柏上都成了一色的白,满山雾凇,让人几乎怀疑,这就是仙境中。攀着路边的杂树,拾阶而上,不时看见山枣树上挂着的干瘪山枣被雪水洗濯的莹润艳红,又被凝结在晶莹剔透之中,招摇在琉璃一般的枝干上,越发逗引的行人诗兴大发。前面的东天门观景台上,一精神矍铄的老者,胸前挂着相机,大声吟哦着那首脍炙人口《卜算子.咏梅》:“风雨送春归,飞雪迎春到。已是悬崖百丈冰,犹有花枝俏。”银发,白雪,红润的面庞,真如老梅风骨,让人艳羡。

观景台是新修建的,仿照古长城的模样,终究是太过新鲜,不入眼。到达山顶,眼前豁然,整个章丘城区尽收眼底,仿佛笼罩在一片轻纱薄雾之中。而最吸引我的则是那依然固守荒野的残碑,一如当年。我伸出手去,抚摸那些在岁月中残损的斑驳,那段早已被时光磨蚀的历史,就这样缓缓与我亲昵。是的,我听见了,听见那些早已逝去的凛冽山风的歌唱,听见胡山顶上曾经激荡的云雨雷鸣。心底里暗自庆幸,这残损的石碑,还没有被收起来圈养在室内,那这山就是一部恣意生长的历史,这山就还是一个充满野性的少年,昂首唱大风,低眉敛日月。
山顶的天公地母庙还在,不甚高大,踮起脚伸手就能触摸到那雕了花的檐角,不过当地人更喜欢叫它翁婆庙,庄严里带出了几丝戏谑,也更亲近,生生把神仙的宝相庄严叫出了三分烟火气。小时候,曾经跟着家中父辈虔诚跪拜过。当年是没有人来看守的,但是来上香的人却是络绎不绝。而今天,远远就看到一名身穿道袍的中年人端坐一旁,不同的香,不同的价格了,或许,在俗世的人们欲望倍增的今天,神仙也与时俱进吧。
不上香,便不凑去讨人嫌,转到山顶看了看六合塔的遗址,当年看上去那么大的深坑,仿佛也被岁月抚平填满了,浅了许多。荒烟蔓草,逐渐被白雪覆盖,只是,遥遥看去,落鹰石依然裸露着冷峻的胸膛。
这一刻,我猛然明白,山,从亘古之中生出的大山,是从来就不曾被圈养的。哪怕修筑山门,哪怕劈山为径,这胡山依然是桀骜的,山泉流淌,从不曾枯竭,山风凛冽,从不曾为谁停留,我们的到来,不是征服,而是膜拜,对山的魂魄的膜拜。
下山,雪渐渐停了,竟然有一弯浅浅月牙儿,挂在山巅。
来时风雪迎客,归去明月同行。青山如此厚待与我,虔诚合掌一拜,相约他日再看春花遍野。
山中一日,世上千年。
一踏入市区,便觉得从云端来到了凡尘,霓虹灯装点的城市分外热闹起来,店铺门前也挂上一溜儿大红灯笼,尤其是走到小东山的时候,文昌阁的璀璨更吸引人的眼球,恰好在山上值班的好友约了去喝茶,欣欣然踏雪前往。


若说晴日的明水城若江南般温柔可人,那么雪后的小东山就是老北京的颐和园,斗拱飞檐一溜儿朱红油漆的大柱子,挑着大红的灯笼,在白雪的映衬下,越发的喜庆热闹了,若是再有几束梅花艳艳的开着,更应景儿。煮了一壶茶,热热的喝下去,便踏着一地晴雪去了山顶的文昌阁。因为白日攀爬了陡峭的胡山,所以在这样秀气的小东山上,我们简直可以算是健步如飞了,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,转过头,一行清晰的脚印绵延开去。站在灯火通明的文昌阁上,橘红明黄的灯光,把周围挂满白雪的树丛晕上了一层深深浅浅的金红色,甚至地上都成了暖暖的金色。远眺,城区成了水晶球里的童话世界,仿佛一伸手,就能捧在手心里,美丽,却不真实。
我捧起一抔雪,散落,随风纷纷扬扬。站在一片璀璨灯火中,却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远远地隐在一片黑暗之中的胡山。“山月不知心里事,水风空落眼前花。”贪心的人呀,在这样一片金色的繁华之中,我竟然悄悄想念那山顶上一痕寂静的白月光。 
前几日回家看望百岁的姥姥,我坐在床前摩挲着姥姥枯干的手背说,等日子再和暖一些,我带你去逛公园,爬大胡山,看百脉泉,游小东山。姥姥朗声说好。说完我俩不由得一愣,瞬间就都笑了起来。是的,年过百岁的姥姥已经很难出门了,她不愿意麻烦儿孙。而我也只是抽的出有限时间来陪她说说话儿,至于当不当真,其实都不重要了。
再与青山相对,那一痕月就不时地从心底里,或者是从记忆里缓缓升起,清白的月色,把身边的日子晕染出几分朦胧,春夏秋冬里那些曲曲折折的心事便一点一点的舒展开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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